刘步明:远去的“斜滩梭”

时间 / 2019-03-22 12:29:27



编者按:”斜滩梭“即”斜滩槽“——其营造技艺今年被列入宁德市第六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卢渊霖先生认为,“斜滩槽”应该为“斜滩艚”(音:cáo,载货的木船)。是有一定道理的,感觉更贴切。


作者简介

刘步明,男,福建寿宁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柘荣县作协名誉主席。曾在《福建文学》《宁德文艺》《闽东日报》等省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词等,并有作品入选省、市出版的多种选集。2014年出版文学专著《滴水微尘》(线装书局出版,省政协原副主席陈增光题写书名、省作协主席杨少衡作序)。


故乡有一条溪叫长溪,上游是斜滩溪和平溪溪,这 两大支流均源自闽浙边界的崇山峻岭。长溪是寿宁最 大的溪流,也是寿宁历史上唯一可通航的溪流。
站在武曲村海拔一千多米的甲峰顶远眺,长溪像一 条长龙,时隐时现地自闽浙边界盘垣几百里而来;又像 一条绿色的飘带,在武曲村隘头面结了一个纽,再绕 村半圈后向东海飘然而去。
记忆里的长溪,溪床宽阔,流水清澈,两岸多是沙 滩或鹅卵石。那沙,晶莹剔透;那石,圆润顺溜。秋曰 的长溪美不胜收,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岸枫是火, 熟柿流金。如果说长溪的秋天用一个"美"字来概括 的话,那么长溪的舂夏则可用一个"忙"字来形容。 春夏汛期到来,溪里的景象蔚为壮观,一队队挂着白 帆满载货物的"斜滩梭〃穿梭而过、一串串木排顺流 直下,水面上时不时传来艄公、船工、排工高亢的歌 声。傍晚时分,埠头更是热闹,女人的捣衣声、顽童 的嬉水声,以及船工和岸边少妇村姑赤裸的调情声、 笑声、骂声此起彼落,俨然是一幅山区水乡版的《清明上河图》的再现。



说到"斜滩梭",那可是值得一说的话题。当年长 溪中航行的主要有三种交通运输工具。一种是渡船。 长溪沿岸村落星罗棋布,由于技术和资金限制,无法 建跨溪大桥,于是每隔三五里就有一个渡口,用渡船 运送过路行人。渡船两头平中间宽。第二种是木排, 主要是从上游闽浙边界深山老林里往下游运送木材。 长溪上游的斜滩溪和平溪溪水急滩险,无法行船,人 们就将木材直接捆绑成木排,排工直接站在上面掌 舵,顺流而下,直到海边。最壮观的一种,要算 是"斜滩梭〃了。它是长溪流域特有的运货小木船, 造型比较独特,船长不到十米,宽不到两米,两头都 是尖尖的往上翅。如果在远处的水天连接处驰过,你 或许会误认为是一穹月牙。记的有一首儿歌:穹弯的 月儿像小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坐在船上往下 看,只见兰兰的天空闪闪的星。唱的,正如此景。
其实这种小船,更像是纺织机上的梭子,在溪床中 来回穿梭,交织着乡民们绿色的梦。因为这些船大多 为斜滩各商号运输货物的,当地人就形象地称它 为"斜滩梭"。它从明万历年间(公元1611年)开始到 抗曰战争胜利的三四百年间,为闽浙边界的政治、经 济、文化发展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



当年的寿宁交通极不方便,从南面斜滩往城关要登 车岭,从西面平溪往城关要爬九岭,当地民谣说"车 岭车到天,九岭爬九年",可见此道之难堪比蜀道 了。当时,寿宁城关、周宁、政和及浙江省的庆元、 景宁、泰顺等县的茶叶、桐榛油、粮食等大宗产品都 肩挑到斜滩装船起运至福安赛岐,再改装轮船运达世 界五州七洋;沿海的鱼、盐、布匹及南北杂货,由船运 到斜滩而后分别肩挑运送上述地区。"斜滩梭"最兴 盛时多达二百多瞍,船工逾四百余人。汛期水运繁忙 时,经常是十几艘、几十艘排成一列纵队,浩浩荡 荡,一路扬帆,呼啸而过,此时如果从溪两岸的峭壁 上俯瞰,恰似一行海鸥,在水面飞翔。
远看"斜滩梭〃飘逸潇洒,走近它,才知道它的凝 重。我有幸和它有过一次亲密的刻骨铭心的接触,是 在一艘从斜滩卸货后放空回武曲的船上。船老大是我 一个同学的大哥,我和同学相约乘他哥的船回武曲。 待我们入舱坐稳后,只见船头那个船工双手将船推离 埠头,我回头正准备惊呼船工还没上船时,只见那船 工将手中的竹篙往埠头的地面一点,人已像燕子似地 飞过一丈多宽的水面稳稳地站在船头上,我不禁暗 叹:"功夫了得!"



长溪落差大,水急滩险。每隔三五里就有一段落差 较大的溪段,当地人叫"露"。"露",流急但水 浅,一般成人可以淌得过去。过了 "露"就 是"潭",潭水深几米甚至十几米。整条长溪实际上 就是由无数的"浅露"和"深潭〃组成的,真正平缓 的溪段很少。浅滩多礁岩,深潭多旋涡,看是清澈的 流水,其实处处暗存杀机!
乘"斜滩梭"顺流而下可是个剌激的历险。船出斜 滩埠头不远就到"老虎滩〃。此滩十分险恶,一块巨 石形似老虎趴在溪床中,航道直冲巨石而下,在接近 虎口处一个急转穹绕礁而过。一到汛期,溪水拍打岸 礁之声如雷鸣、似虎啸,世世代代不知有多少船工为 了生计葬身此处。当我们的船慢慢驶近"老虎 滩〃时,两个船工手持竹篙全神贯注盯着航道上的礁 石,眼看船头就要触及前方礁石,说时迟那时快,只 见站在船头的船工用竹篙往礁石一点,"斜滩梭"仿 佛一匹被驯服的马,头一扭,便避过礁石,顺流而 下,向下一个深潭驰去。我躲在船舱里探头看到这精 彩又惊险的一瞬间,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到流水平缓的溪段,船工们轻松多了,船头的船工 用竹篙撑着溪底,助船而进,船尾的艄公则左手把 舵、右手轻轻划着右舷浆,那形象简直是舞台上的乐 团指挥,溪水在他的舞动下晔啦晔啦作响,划水声同 船浆的支点处磨擦发出的吱呀声和成一曲优美的乐 章。



艄公告诉我,若是逆流而上可没有这么轻松。特别 是到"露"的溪段,船工都要下到水里,船前头的船 工用力拖,船后头的则用肩膀扛住船尾拼命往上顶, 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溪水,反正全身湿个透,天暖时犹 可,天凉时,他们回到船上往往全身冻得发紫。难怪 当地经济状况稍好的人家都不吃"船饭",因为水火 无情,长年与激流拼搏,不仅有生命之优,而且劳动 之强度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1958年福安到寿宁的公路通车后,溪上的"斜滩 梭"渐渐少了。由于长溪航道限制,"斜滩梭"最多 只能承载1.5吨货物,而当时最小载量的卡车也达2.5 吨,水运的优势被陆运所代替。I960年前后斜滩 梭"终于消失了,长溪流域从此少了一道风景线。
2005年,我到欧洲水城威尼斯,看到了停在城里埠 头的黑色小艇,猛然想起了家乡的"斜滩梭"。威尼 斯小艇煞像〃斜滩梭〃,只不过稍大点,做工精致 点。也不知是谁模仿了谁,可愔当年我们还没有"专 利"之说,这也只能是无头公案了。




今年春节,我携妻儿回故乡探亲,想起当年"斜滩 梭〃的辉煌岁月,不觉心血来潮,建议全家到村头隘 头面渡口走走。只见一桥飞架南北,把承天村和武曲 村连在一起,当年的隘头铁关现在已是一道坦途,二 级公路上,车水马龙,长溪两岸工厂林立。渡口早已 春光不再,再也见不到晶莹剔透的沙滩和圆润顺溜的 鹅卵石,隘头下的长溪水潺潺作声,似乎在诉说着历 史的沧桑。
一阵微风吹来。我耳边似乎有人在唱着一首古老的 歌:"一条孤独小木船,默默躺在沙滩上。望着潮来 潮去的海浪,忘不了曾经许下的愿望。记得那一年的 初航,满船满天的晴朗,燃起一串虔诚的祈望,迎风 扬帆破巨浪。小船呀小船哪,几番风雨见回夕阳。我 们都曾历经人生,只盼月圆长潮流远,小木船航向宇 宙天窗。仿佛海鸥在天涯,澄静穹苍为我们,飞在无 边的大海上。"
我已忘了歌的作者,也忘了它的旋律,更哼不成 调,但它字里行间逬发出来的乡情韵味,却依然是那样的浓厚。